5.
我不在城墙根下卖花了。
而是在客栈,茶楼,学馆等所有谢飞渊会出没的地方,一边漫不经心地摆着花摊,一边等着见他一面。
偶尔从他的同窗那里了解到有关他的事情。
知道他原本也是洛城人士,家道中落跟随父母迁居乡下。
知道他父母双亡,只有个妹妹在老家。
知道他虽自幼与薛氏定亲,两人却没有见过面。
知道他有经世之才,来年金殿传胪必有一席之地。
现在的他已有举人功名,我尚且不配。他日若当了进士,那更是成了大殿里的金佛,只可远观了。
我内心的自卑,与执拗,在听到邻居嬷嬷说起失踪的公主时,有了落脚地。
公主生得玉雪伶俐,天子尤为喜爱。
两岁时宫女不慎打翻汤盅,让公主后背留下大片伤痕。
天子一怒,宫女被五马分尸,惨死闹市口。
可随后公主就从宫中消失了,活不见人,死不见尸。
有人说是死去的宫女带走了公主,也有人说是宫女的家人为了报仇偷走了公主。
可我只关注到两点,其一公主与我同年生,其二辨识公主最主要一点就是后背有大片烫伤。
至于皇家滴血认亲什么的,常走于市井,我也知道一些瞒天过海的伎俩。
滚烫的茶水顺着肩膀浇下时,我浑身发着抖,差点拿不稳杯子。
我取了三根筷子一齐咬在嘴中,很快倒下另一盏茶,热水顺着脊背向下流淌。
凌迟之痛恐怕也不过如此。
通过昏黄的铜镜,我能看到后背本光滑的皮肤炸起一片又一片水泡,变得狰狞可怖。
“在下谢飞渊。”
“在下谢飞渊。”
由于剧痛,意识时而模糊,时而清醒,可满脑子都是他。
我咬紧牙关,倒下第三盏,第四盏茶。
咔哒!三根筷子被我齐齐咬断,我也痛昏了过去。
如果不是邻居嬷嬷及时发现请了大夫,我可能就死在了那个昏暗的房间,死于满背溃烂的伤口。
“歌儿啊,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?”嬷嬷看着我满背的伤口,意识到了什么。
我趴在床上,笑得有气无力。
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不过是欺君,我没有九族,孤女一个,怕什么。
只要能跟谢飞渊在一起,就是欺天,万劫不复,我也甘之如饴。
我揭了皇榜,走进紫禁城,九重宫阙中,我看着天子,毫无畏惧。
再出来,我是天子亲封的洛城公主,不再是阿歌,而是李莫歌。
我想要的一切,天子都许了,包括探花郎谢飞渊。
可我当时不知道,圣旨唯一许不了的东西,是心。
一个多月后,宫中太医入府为我二人请平安脉。
老太医捻着白花花的胡子,许久,一脸惊喜道:“公主殿下,您已有身孕月余。老臣给殿下、驸马道喜了。”
我目下惊愕,下意识地看向谢飞渊,他眼中亦有惊愕,但旋即唇角轻扯,一抹微笑凉薄又讥讽。
“臣,恭喜殿下。”
6.
天子赏下许多补品,流水一般入了库房,我怀孕初期身子不便,谢飞渊便替我谢恩,礼节不错一处。
曾经那个被薛府拒之门外的穷书生,终于变成了雍容华贵的士子。
近来饭桌上,我每日都会多点一道洛阳饼。
是采摘下春末的洛城花,配以梅子、蜂蜜腌制,制成小小一朵花饼。
在之后看不到花开的这大半年里,每日对着这栩栩如生的花饼,倒也有些乐趣。
“殿下,驸马带回来一个人。”内侍走进来,正是跟在谢飞渊身边那个:“好似是上次奴才在私宅见到的那个女人。”
公主有孕,驸马纳妾,确实是个好时机。
我拿帕子擦了嘴:“撤下去吧,带他们来见我。”
谢飞渊与内侍擦着肩走了进来,他看了一眼撤下去的点心,微微皱眉。
再看他身后跟着的女子,身材娇小,肤白如雪。
一身粗布衣裙,裙摆绣三两朵半开的洛城花,栩栩如生,竟不输宫廷御用。
这样的手艺,我在谢飞渊的旧衣裳上见过许多次。
“这是家妹——宁宁,之前住在别院的是她,家妹调皮,这段时间去了城郊游玩。”
破天荒的,谢飞渊竟跟我说了这么长一句话。
而那叫宁宁的女子上前一个标准的万福礼,比我见过的所有大家小姐都要端庄。
“见过嫂嫂,小妹幼时多亏谢家爹娘收留,兄长亦是照顾有加。”
见礼就见礼,后面的废话倒像刻意在表明二人并无血缘关系。
我麻木地从头上拔下一只簪子,赏赐了宁宁,让内侍带她下去安排住处。
“驸马,还有何事?”我歪在榻上,精致的护甲搭在尚平坦的小腹上。
谢飞渊拧着眉,好像进了这公主府,就没见他舒展过眉目。
“你……怀有身孕,洛阳饼不可多食。”
我敏锐地感知到,宁宁进府后,谢飞渊突然不再称呼我为公主了。
说罢,他转身寻着宁宁走的方向而去。
我冷笑出声,洛阳花有活血化瘀的功效,可我吃了那么多天,这孩子一直安安稳稳的。
我把全部的爱给了一个男人,可他拒我于千里之外。
我千般嫌万般厌的孩子,倒是对我不离不弃。
也罢。
“以后娘疼你。”
我吩咐内侍,往后不必在上那道洛阳饼。
宁宁住进公主府后,谢飞渊就不常出门了。
兄妹两个总是闷在院子里一起看书,写字。
我曾让内侍悄悄取了宁宁的一幅字,那是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。
“欲把相思说似谁,浅情人不知。”我纵是再不通诗词,也知道这字里行间的相思之情。
看来,谢飞渊不是在为那未曾谋面的薛氏守孝,他怕是在为自己的情妹妹守身如玉。
入秋时,我的小腹已微微隆起。
书案前,我看着自己苦练数月最终的成品,心里是从没有过的轻松。
这时,公主府的宁静被宣旨太监尖锐的嗓音打破。
“……假冒公主,犯欺君之罪,打入死牢,秋后处斩。”
前面的话由于距离太远,听不清楚,可后面的,我听得真切。
巧的是,谢飞渊和宁宁一早出去了,尚未回府。
走之前,他竟然主动来见了我,还莫名其妙地留下一句“不要怕,等我”。
我不知道他让我等的是什么,可我真得等太久了,太累了。
看着手中这份墨迹未干的和离书,用的便是他最喜欢的行书。
官兵冲进书房时,我咬破手指,在“阿歌”两字旁按下手印。
谢飞渊,还你自由。